看戏

图片[1]-看戏-文小优

  晚饭过后夜色早已厚重,母亲说街上有家办白事的,要唱两天大戏,难得一见,叫我出去走走。我算得上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,尤其是工作以后,夜市上推杯换盏,游荡于高楼林立的商业中心,这些都不怎么愿意。细细忖度,上次看大戏至少是十几年前的事了,换好衣服穿上鞋子,母亲说她不出去,她下午看过了。独自出门,趁着还算明亮的路灯朝唱戏的地方走去。弯弯曲曲的水泥路已经年久失修,修过一次暖气管道后便显得更加粗糙,雨后不久的夜空灰蒙蒙的,不像前几日那样透亮,两旁生长了一夏的草也显得高大英武,黑黝黝有半人高。略带湿气的空气扑面而来,笼罩着夜色下的边边角角,润喉清心,倒有了一点南方的姿色。我走一步跳两步,也没防住湿润的小沙子进入鞋里。前方分开岔路,一条是贯通的粗糙的水泥路,另一条是漆黑一片,可能比较近的小路。我想走小路,打开手电闷闷地走着,不见一人。按照经验,走上小路不久后就能隐隐约约听到唱戏的声音,但是今天没有,心里闪过一个念头:母亲的消息是不是有误。加快脚步,还是狐疑。突然,几声清脆的梆子声从不远处传来,梆梆梆,紧接着又是“咚咚”的几声小鼓,“有呢,有呢,有鼓匠。”我心里自己想着,加紧朝东走去。终于望见了台子。往常办白事的东家雇上几班“鬼抬轿”,再搭上彩灯射灯齐全的露天舞台,五颜六色哄哄闹闹,图得就是个声音大,要是还觉得不够热闹不够气派,那就再搭一台,两台打对面一起唱,谁的声音大就听谁,谁露的多就看谁。今天的台子显得十分方正庄严,正面朝北,其它几面围得严严实实,高高大大稳稳跨在大街的正中央。走近,站在侧面斜着向台上看去,一班侍女正分列两旁,头戴粉花一袭淡粉色衣服干净利落,显得很出挑,中间站着的一生一旦身穿正黄色龙凤袍,高贵富丽,咿咿呀呀地唱着,让人眼前一亮。我趁机向台下瞭了一眼,人们早已整整齐齐码在路中央,最前面的坐着小板凳,骑跨在电动车上的在中间,后面也零零散散不缺人。鲁迅说得对,人走得多了就有路,那要是人们都坐下,也就成了广场。人潮拥挤,原打算就站在侧面看看吧,但是直觉告诉我还是到正中间去。怎么好意思进去呢?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往一堆老头老太太中间去挤,里面多是隐隐约约有些印象的老人。好在工作了几年磨了磨面皮,俯下身子便硬揉了进去,在坐板凳和坐电动车的交界处找到一席之地。定了定神才完整地打量了舞台,确实周正,一把大五星红旗插在舞台顶部的正中央,夜晚无风,便像定住了一样,红旗下横垂着鲜红的绸缎,上写“山西晋剧团”,左右两面还是红布披下,只是更为突出,左手边坐着乐班子,打岔的,捧笙的,吹唢呐敲小鼓的;右手边架着手机,放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设备。两条字幕像极了人家门口贴的春联,几个音响就地放着,离前排的老人们几步远。算是安定下来了,咿咿呀呀地唱腔再次勾起儿时的回忆。迟到十来分钟没赶上报幕,那就勉强将就吧,只能费力地听着,边看字幕边想这到底是在唱什么,但是越听越紧张越听越迷茫,顿时脑子一片空白,眼里只剩下华丽的舞台和演员们精致的妆容,额头竟然渗出一层细汗。老祖宗留下的一些古话真的不能再真实再贴切,比如什么叫手足无措,什么叫如芒刺背,什么叫滥竽充数……我的心思开始动摇,开始怀疑兴冲冲而来的动机,一时间我想,自己是不是在附庸风雅。要是再年轻十岁,到二十一二岁?我决然不会再熬下去,顶多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买单——起身逃离,毕竟不懂装懂很让人尴尬。但是心里想着再熬一熬。这一熬,了不得。我竟然无师自通地肯定,今天唱得是《打金枝》,就像阿贵被押赴刑场时唱“手执钢鞭将你打”那般无师自通,一幕幕看下去,精彩至极。山西娃娃从小就耳熟能详的晋剧不少,《打金枝》《徐策跑城》《金水桥》《三娘教子》《算粮》……不出所料,小时候我们根本不会去听,甚至讨厌其中咿咿呀呀的聒噪,知道名字已经是对它们的垂青,但是我今天站在这人群中,竟然熬懂了!竟然不再那么反感不止不休的咿呀!沉浸其中,完全放松了下来。东家身着一身已然柔软的孝衣,手里端着盛满香烟的托盘从后往前散,就着大戏喊着:“吃烟哇,吃烟哇。”不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,熟悉的不熟悉的,人们都会在夜色中小心翼翼地摸索起一根,点上,一股白烟冒起,手指夹着香烟朝东家示意,四目相对,笑意盈盈。可不要小瞧了这群看戏的农民,盘子里的烟虽然多,但是他们只拿一根,谁要是多拿谁就是不懂事,人家东家缺这几根烟?人家发完这一回就不发了?都不是。大半圈过去发到我了,入乡随俗,摸索起一根点上,脸上堆笑,嘴里说的“谢谢”竟然是普通话,这才意识到自己远离家乡已经将近十年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端端地站着,竟然望着台上卖力演唱的演员笑了。我向来认为丧事就应该丧办,不必费心费力请什么“鬼抬轿”和劲爆歌舞,像今天这般唱大戏更是大可不必。但是今天身临其境仔细揣度着他的笑容,我似乎能理解作为儿女对老人的一片孝心,他欣慰的笑容里似乎有这样的意思:老人家您就潇洒地走,儿女们都已顶门立户,不需要您再多操一点心,普通人一辈子受苦已经够多,安心体面地离开也算是一辈子的修行。我理解,死生亦大矣!字幕有一下没一下,好在演员们功力不错,细听也能听出台词。“你看,揽下糊糊了。”我熬懂了,知道他们在剧透。身边一位五十出头的大叔挨不住了,非要给另一个讲,另一个梗直脖子敷衍地点头,那意思在说我也知道,你不要当我不懂。我约摸台下没有几个像我一样的年轻人,但是到了惊心动魄或者一波三折的时候,这群老人们还是会一起或唉声叹气,或乘兴而呼,听得真真切切,这可是他们不知道第几十遍重温这场戏。听着咿咿呀呀地唱腔,看着他们穿着厚底靴铿锵有力地走着,我也笑了,脑海里回想起七八岁时看戏的场景。那时候正月里唱戏是再传统再隆重不过的节目了,正月初八九开始一直到持续到正月十六,每天下午和晚上各有一大场。小孩儿根本不是去看戏的,到了戏场就集合,一起钻进戏台子下面。临时搭建的大戏台柱是柱樑是樑,粗壮的铁柱子方方正正排开都有十几米远,地板用一节节长竹扎紧铺上,演员一颤一颤走在上面。竹子的缝隙留给孩子们无穷欢乐,他们事先准备好细长结实的小棍子,人手一根,顺利地找到演员们换衣服的地方后,瞅准了厚厚的鞋底子就捅上去,演员们“哇”的一声以为发生什么灵异的怪事,女演员更是大惊小怪得不得了,他们叫得越凶小孩儿们越来劲。这群小家伙很聪明,他们知道换衣间的演员们多数是在换衣服,根本没机会出来抓他们,也就屡屡得手,偶尔有几个村上的干部猫下腰叫喊着抓他们,他们便从一根根柱子之间溜之大吉。他们可不敢到前面扎正在唱戏的演员,打扰了人们看戏的雅兴可不是一件小事,他们知道。正月正是北方寒冷的时候,大队出钱在戏园子里垒两个大旺火,人们围着燃起来的大旺火一站就是一下午,一站就是一晚上。西北风正劲,刮起的烟灰东一股西一股,热浪也是随风有一下没一下。我那时候总是问母亲今天要不要去看戏,原因除了能拿小棍扎鞋底,还有就是出去就大概率能吃雪糕。五毛钱一根的火炬,买上以后就往旺火旁边凑,刺鼻的碳火气味就上甜甜的雪糕,一热一冷,也是滋味十足,不过我每次都会给母亲尝一口,绝不独享。现在的小孩子,或许再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了,再也没有这样的乐趣了。一幕幕过去,今天的大戏也快接近尾声,我来得有些着急也就没带板凳,只能不停地蹲蹲起起缓解着腿上的酸疼,有人陆陆续续离去,拿出手机一看,已经将近十一点。我心想要不自己也回吧省得母亲心焦,但是又一想都快结束了,何况是母亲叫出来的。夜场终于结束了,演员们集体致谢,乐班子也站起来做着最后的吹吹打打,话筒里预告着明天的演出时间和剧目。老人们纷纷缓缓起身,但也仅仅是做个动作罢了,他们屁股离开板凳佝偻着脊背,像定住了一样,等好久才能慢慢左右扭头,嘴里缓缓说:“不赖,不赖。”声音拉得很长。我没有很着急离开,望着前边一个个头发已然花白甚至掉光的老人,我豁然开朗,他们内敛的性格与处事的智慧来自何处,他们决然没有文凭,但是不能说他们没有文化。戏曲中蕴含着生生不息的智慧,有父慈子孝,也有相敬如宾;有忠勇仁义,也有宽厚爱人。看戏,看得就是其乐融融的热闹,听得就是熟悉到摇头晃脑的调调,品得就是常念常新的处世智慧。亡羊补牢,为时未晚,受益匪浅。独自一人往回走,还是那条小路,想起母亲说她小时候看戏的场景:“我们那会儿社会好,戏园子里头穿上皮袄往土墙上一坐就睡着了,戏散了也不知道,大人多会儿在家里等不住了,就去戏园子连人带袄端回去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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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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